「如果你真心的关心我，就应该学会敲门。」夏娜说。
「你还没出生的时候，我进这栋房子就从来没有敲过门。」四目狼说。
曾经的硬汉，此刻看上去十分憔悴，他的头发扎成马尾，乱蓬蓬地像是进门前才临时用水打理了一下，发丝中已经浮现不少白色。
他与夏娜的父亲是挚友，有着极深的旧情，他的模样，让夏娜于心不忍。
「坐下吧。」夏娜给四目狼倒上一杯水。
「谢谢。」四目狼用左手端杯，颤抖地几乎将水洒出来，他用力低头，喝了一口。通常当一个人明知道左手不方便，他就应该用右手，而四目狼的右手——不仅右手，连整支右臂都消失不见了，空荡荡的袖口随风乱动。
军情五处的第一拳师，如今变成了一个废人。
这一切都是昔日白湖之底，拜哈雷所赐。
「你还是见到他了。」四目狼说。
「对。」夏娜说，「你早就知道他还活着？」
「去年夏天，在昂克魔亚帝国军团堡垒。」四目狼说，「你没有理由责怪我，正如我没有必要告诉你一样。」
夏娜给自己续上一杯水，眼神很平静。
「帮我接受处分的人，是你。」
「这大概是我留在军情五处最大的作用。」四目狼说。
自从双腕皆废，军情五处便不再对四目狼派发任务，让他专心担当拳术教官。断掉一臂的教官，即便为军部做出了极大的牺牲，又怎能在新人之中服众？好在他的实战经验丰富，更是出身武斗大宗师门下，腿上的武艺对付毛头小子还绰绰有余。这一点正是军部所考虑到的，教官一职等同让四目狼养老。
这已经是对他极大的照顾。
「我不值得你这么做。」夏娜说。
「为了你，我可以舍去一切。」四目狼突然散发出年轻人的神采。
夏娜避开他的目光，「你差不多该走了，我的母亲就要醒来了。」
「你应该搬出去住。」四目狼说。
楼上突然传来笑声。
「搬出去？」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款款从楼梯上走下来，她身穿轻薄的紫色睡裙，围着一层透明的粉色纱纺披肩，露出肩头臂膀与睡裙纤细的吊带。她与夏娜的长相极为相似，金发、蜜唇，她的左眼角有着一粒泪痣。
「搬去与你同住吗？」女人双臂抱胸，停在楼梯的中转处，身上带着刚起床的慵懒，如佳酿一般散发着成熟女人的韵味，她美目一眯，「白日做梦。」
「莲碧丝你应该在女儿面前更加庄重一些，更像一个母亲。」四目狼抬头说。
「更像一个母亲。」女人居高临下地抛来一个媚眼，「你想当皇帝？也想试试母女同床的滋味？」
「住口！」四目狼怒吼道。
女人笑了起来，声音如少女般欢快。
「在一个寡妇家里大发脾气，就是你一个大男人的能耐么？」
「你是在让凯欧罗蒙羞。」四目狼说。
「你倒是他过硬的好兄弟。」莲碧丝说，「生前做兄弟，死后做翁婿。惦记兄弟的女儿十八年。」
四目狼看了一眼夏娜，血液让他的脖颈与面庞一样涨红。
夏娜一脸平静，眼前这一幕，她已经习以为常。
「你还是走吧。」她说道。
「你不应该在这种家里受苦。」四目狼真挚地说道，「只要你愿意，我今天就带你走。」
「她是我的母亲。」夏娜说。
莲碧丝如胜利者发出不屑的笑声。
四目狼面色由红变黑，像是受到了极大的羞辱。他恶狠狠地看向莲碧丝，那是野兽准备袭人的眼神。
莲碧丝毫不畏惧与他对视，然后嘴角一勾，「这么想看，就让你看个过瘾吧。」
她脱下纱纺披肩，下面只剩下那件睡裙，轻薄的布料凸显肉体的轮廓，比全裸还要诱惑。
四目狼用仅剩的左手遮住眼睛，逃一般离开了夏娜的家。
「优菲呢，她去哪里了？」莲碧丝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，低头问夏娜。
「不知道。」夏娜回答。
「好吃懒做的烂货。」莲碧丝呸了一声，然后温柔地对夏娜说道，「女儿，你上来。」
夏娜走上楼梯，走进母亲的房间。
粉色厚重的窗帘完全遮住了阳光，镶嵌在天花板的光石让房间泛着淡红色的昏暗，隔夜的酒气依旧在四处弥漫，昨夜的晚礼服死气沉沉地躺在床上。
母亲莲碧丝已经坐在了梳妆台前，正在戴耳环。
今晚依旧有酒会，帝都的每一个夜晚都有酒会。
夏娜走到她的身后，不需要吩咐便开始为母亲梳头，与自己不同，母亲是长发。
「刚才你们说，他替你接受处分是什么意思？」莲碧丝将红宝石与蓝宝石两种耳环放在耳边比较。
「我犯了一个大错。」夏娜说。
「大错，」莲碧丝停了一下，选中了红色的那一对，「也就是说，他很可能被停职，被赶出军情五处。」
夏娜默认。
莲碧丝从镜子里看了夏娜一眼。
「以后，他不能再踏进咱们家一步。」
母亲口中的他，指的是四目狼。虽然母亲刻意隐瞒，但夏娜很早就知道，四目狼一直暗中给她们母女送钱。
这也是为什么两人逢见面必吵架，却还会再见面的原因。
如今四目狼面临停职，也就是不会再有俸禄。
「那你呢？」莲碧丝问道，「剩给你的处分是什么？」
「暂时停职。」夏娜说。
「那还好，月俸不会受到影响。」莲碧丝说。
母亲深谙军部制度，因为她曾经也是一名效忠帝国的军人，爱上了没有背景、却当上了战争英雄的父亲。婚后母亲从军部退下，迈进了名媛的圈子。
狼涧山战役，父亲牺牲。深受打击的母亲沉迷于酒会、变得酗酒。维持英雄之妻的身份，需要许多钱，母亲因此借了巨债，最终不得不卖掉了父亲留下的大房子。
之后母女的生活，就全靠还债剩下的钱、与父亲旧部下的救济维持。
母亲收钱收的心安理得，因为她知道是他们欠父亲的。这几年母亲的名声越来越风流，有些军官慢慢就与她们母女断了来往。
四目狼是例外。
他是父亲最忠心的战友与部下。狼涧山战役，本来无需父亲参加，只因为四目狼师门之事，所以父亲代替了他……
如果父亲没有死，那么夏娜的生活绝对和现在有着天翻地覆的区别吧。
「该死。」莲碧丝突然叫道，她凑近了镜子，在右眼角发现了一条新的皱纹，她用手指使劲搓着。
可她的手指不是橡皮，皱纹也不是铅笔的描线。
「算起来，你很久没有升职了。」莲碧丝说，「放着这么好的身子不用，简直就是糟蹋。」
莲碧丝从镜子里盯着夏娜年轻精致的脸。
夏娜从目光中感受到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嫉妒。
「我会努力的。」夏娜说。
「记住，女人最好的武器就是她自己。」莲碧丝说，「你别让我失望，还有，找到优菲那个烂货，让她带着你去把我订做的两条礼裙的尾款付掉。」
即便母亲的礼裙已经塞满了庞大的衣柜，没有一条礼裙穿过三次以上，夏娜依旧没有怨言。
她离开了母亲的房间，并没有去找女佣，而是回到自己的房间。
她的房间布置非常简单，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。
夏娜倒头躺在自己的床上，对面墙上摆着一个画像——那是他们一家三口，画中的夏娜才刚刚满月，坐在一个面容威武的男人怀中，男人身侧的漂亮女人，目光温婉贤良。
夏娜从怀中掏出一面手柄圆镜，做工考究，显然出自高级匠师之手，卖掉此间屋内所有家当都未必能买到。
明明是镜子，夏娜却没有用来照自己。
她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从镜面抚过，感受如冰般的寒意。
两三下之后，仿佛怕把镜面磨花，镜子又被放回怀中。
犹如，从未拿出来过一般。
水的温度，从脸颊划过。
由温，
变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