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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一章 天降伟人

从上京到东京,大约四五百里的路程。如果不急着赶路的话,需要半个月的时间。

这半个月内,邵树德不断收到各地传来的消息。

七月二十二日,率宾府遣使来降,请王师北进,帮助他们镇压靺鞨乱民。

七月二十三,东平府也快坚持不住了,遣使归降,并求朝廷速速发兵。

七月二十五日,史建瑭率沙陀兵北上铁利府,击溃了靺鞨乱军,俘斩两千余人。

七月二十八日,安远、定理、安边诸府悉数归降。

二十九日,夏鲁奇在木叶山大破契丹,斩首两千——单从数字来看,这个“大破”名不副实,耶绿阿保机跑得飞快。

八月初一,南京南海府传来消息,秦王邵承节率军围攻,拔之。弓裔增兵浿江镇,又遣大将王建北讨朔庭郡,招揽南海府的渤海人甚至靺鞨部落南下。

邵树德看到这份军报时,有些奇怪,便找来秘书郎崔棁咨询。

“前唐光启二年(886),新罗北镇奏,有狄人入镇,以片木挂树而归,遂取以献。其木书十五字云,宝露国与黑水国人,共向新罗和通。”崔棁答道。

他提前看过史料,做足了功课。而这些史料,多为前新罗卖物使崔玄从国中抄录,送往洛阳,非常详细。

“北镇是哪里?”邵树德问道。

“就是朔庭郡了。”崔棁说道:“新罗人亦称之为朔方郡。目前为贼帅尹瑄所据。”

说完,又说了一下此人的来历。

尹瑄,(新罗)盐州人,为人沉勇,善韬钤,原为弓裔大将。

因弓氏暴虐嗜杀,虑祸及己,遂率其党走北边,聚众至二千余人。居鹘岩城,召黑水蕃众,成了如今弓裔所立之国的边害。

而新罗的朔方郡,在今朝鲜咸镜南道的安边地区。

“黑水国尚可理解,宝露国又是什么来头?”邵树德问道。

“便是前唐勃利州,或曰勃利国。”崔棁回道。

邵树德恍然大悟,又问道:“他们怎么与新罗和通的?”

“顺黑水而下,出海后航行至新罗。”

“这次他们南下了吗?”

“南下了。”

邵树德点了点头。

其实不能小看野女真。人家穷归穷,也不是什么都不会,至少这航海技术是真不错——能坐船去日本抢劫的,差不了。

而且还会写汉字与朝鲜人交流,前唐时首领为勃利州都督,屡次朝贡,相约夹击渤海,上层人物并不是愚昧之徒。

“高丽增兵浿水、朔方,其实是想捞好处。给吾儿传令,收紧篱笆,不要让境内靺鞨部落南下。鹘岩城尹瑄,可与其接触,若愿归朝,可接应一二。”邵树德吩咐道。

“遵旨。”崔棁立刻书写德音。

他看得出来,圣人暂时没有征讨高丽的意思。这让他稍稍安心,那三个国家,羁縻即可,没必要折腾。甚至于,在他看来,渤海国都不该打。如今这番征伐,完全是圣人的个人意志在强行推动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甚好。

大军继续前进。一路之上,邵树德甚至逗留了两天,了解中京显德府的情况。

这些被高句丽、渤海先后开发数百年的熟地,以后都是大夏正州,他还是很关心的。直到内务府的人提醒催促,他才下令加快行军速度,赶往龙原府。

******

“参见陛下。”八月十四日,紧赶慢赶之下,邵树德终于抵达了庆州,一众降官降将出城数里相迎。

“无需多礼。”邵树德虚扶双手,道。

“陛下,宫城已收拾完毕……”龙原尹、庆州刺史窦进说道。

“此事不急。”邵树德摆了摆手,道:“带朕去驼门河口。”

“遵旨。”窦进先是一愣,立刻回道。

其他人面面相觑。大夏圣人也太雷厉风行了,不顾车马劳顿,直接就要去看海,难道以前没看过?

邵树德唤来仆固承恩,让他将储氏、耶律质古、余庐睹姑等人引入宫内暂歇。另留下了一千宫廷侍卫、五千天德军步骑留守庆州,自领其余兵马,一路东行。

十五日,邵树德抵达了河口附近。

他登上了一处高山,俯瞰鲸海。

河口附近草木繁盛,牛羊成群。几个烟墩掩映在绿树红花之中,默默注视着海面上不断涌起的洪波。

没有低矮的铁路桥,驼门河畅通无阻。

没有密密麻麻的房屋,只有临时搭起来的一个接一个帐篷营区。

邵树德深吸一口气,倒背双手,信步徜徉。

我就站在此处,谁能把这片土地夺走?

渤海人?高句丽人?新罗人?还是日本人?滚蛋去吧。

我能以个人意志推动一场灭国之战,也能以个人意志将这里发展为人烟稠密的繁华之所。

花了三十年时间走到这一步,天下就是最好的“玩具”。这是男人最深的浪漫,比变态欲望带给他的快乐还要大。

“陛下来得正巧,今日便可开始了。”内务府少监储仲业从山下走了上来,谄笑道。

邵树德坐回了他的虎皮交椅,问道:“东西可曾齐备?”

“已经齐备。”

“那些蕃人也是来捕鱼的?”邵树德一指山下,问道。

“是,内务府也是第一次办这事,臣便自作主张,雇了一些野人。就连渔汛的准确日期,也是他们估算出来的。”

“野人如何称呼此鱼?”

“胡语‘达乌尹玛哈’。”

“汉语何意?”

“可译为‘其来有时’。”

“大马哈鱼,其来有时,倒是很贴切。”邵树德大笑:“听闻每年渔汛来时,胡人要放下手头一切活计,家家户户至河边捕鱼?”

“是。捕完之后,腌制晾干,然后就准备过冬了。此时不捕,冬日食物便不足,不但人吃不饱,狗也没有充足的过冬口粮。”

狗是他们的重要交通工具,不容有失——同时也是最后的保底食物。

“鳇鱼何时捕?”

“陛下圣明。”储仲业惊叹道:“捕完娃鱼,便要乘兽皮舟、桦皮舟去捕鳇鱼了。住在海边的,还会捞一些蟹、贝、海菜,充作过冬食物。但鳇鱼仍然是重中之重,缝制衣物,需要这种鱼的皮。”

“原来这就是鱼皮鞑子的由来。”邵树德感叹道:“任何一个族群,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。他们不种地,不放牧,但养猪、打猎、捕鱼、捞海菜、摘野果。若年成不好,怕是还要出去抢劫吧?”

“正是。”储仲业这下是真的惊异了,圣人对白山黑山的这些野人也太了解了。

这些人勇悍难制,面对契丹人的大群骑兵,也不会怕,手持木矛就上去干。也没有什么军阵,就凭着一股子血勇之气,胆大心细,和当年的薛延陀人差不多,以步克骑。契丹为了征讨他们,费了不知道多少劲——当然,现在契丹都没了,就更谈不上征服了。

“这些人听话么?”邵树德又问道。

“渤海境内的,相对还算听话。”储仲业答道。

而就在他们一问一答之间,从海上涌入驼门河的鱼就呈铺天盖地之势。

邵树德惊得站起了身,瞪大眼睛看着。

怪不得靺鞨人对渔汛万般重视呢,这确实是一年一度的天赐食物。错过这个时机,冬天就要饿死人。

河面上有一些小船在穿梭着,来回拉着渔网。

岸边也有人大呼小叫,站在齐腰深的芦苇荡中,张网捕鱼。

但鱼实在太多了,根本阻拦不住。稍稍贪心一些,就会把渔网冲破。而渔网、小船旁边,还有许多鱼一跃而起,跳了过去,继续朝上游河段游去。

甚至于没多久,小木船的船舱内都落满了蹦蹦跳跳的娃鱼。

有人害怕沉船,加之渔网沉重无比,便向岸边划去,但船调头时能感受到很明显的阻力,船帮上响起此起彼伏的撞击声。

“好家伙!”邵树德忍不住赞叹。

随驾而来的天德军士卒们也看呆了,世上竟有如此奇景?

“看傻了吧?”邵树德复又大笑:“鲸海便犹如处女地。处女地肥,种粮食能丰收,鲸海也千万年没被人捕捞过,一样肥啊。”

有小黄门气喘吁吁地端来了一个木桶,桶内放了十几条活蹦乱跳的红颜色的娃鱼。

邵树德亲手拿起一条,估了估重量,大概十斤左右。

“在洛阳,这一条鱼便可卖三十钱。”邵树德笑道:“即便将来鱼多了,把价格打下去,也是赚的。”

“陛下圣明。”还是同样的话,但储仲业却要恭敬许多。

如果一次能捕一万条,那就是三十万钱了。事实上以鱼的密度,完成这个目标并不困难——靺鞨人连渔网都没几张,还在傻乎乎地用钩子钩,用鱼叉叉,像他们那么搞,整个渔汛就浪费掉了。

更何况,远远不止这一条河能捕鱼。

“冰窖开始挖了吗?”邵树德放下鱼,问道。

“窦府尹七月就开始挖了。”储仲业答道。

“多挖几个,冬日正好储冰。”邵树德说道:“你们的人手,也该扩大了。”

“五百人还不够吗?”储仲业惊道。

“朕的野心可不止眼前这么点。”邵树德说道:“各处捕来的鱼,可集中至一处加工。驼门河口,便可设个工坊,招募工徒。捕鱼、杀鱼、清洗、腌制、风干、运输、储藏、包装,一整个链条呢。”

“臣知矣。”储仲业应道。

他很清楚,圣人并不是因为好玩才来看捕鱼,他有很强的目的性。赚钱只是一方面,似乎隐隐还有更长远的打算。

“今后捕了鲸,海上粗加工之后,还可以运到岸上来进一步加工。”邵树德说道:“捕鱼、办工坊这么赚钱的买卖,不要给我搞砸了。”

“加工好的鱼,就放在冰窖内,可储存很长时间,慢慢发卖即可。无论是船运至北平府,还是在无棣靠港,再运往河南腹地,你们自己想办法。”

“淮海道、河北道那边,也可以尝试建几个冰窖。”

“做事要知举一反三。朕告诉了你们捕鱼的好处,那么捕鹿呢?一只驼鹿出肉千斤以上,得到的肉,也可以存放在冰窖内,慢慢发卖。”

“肉、鱼,只要价格便宜了,老百姓还是愿意买的,这是一个细水长流的买卖。”

储仲业想了想,问道:“陛下,鹿可不好捕啊,它们会跑。”

“就不能想点办法,不让它们跑吗?”邵树德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道。

“这……”储仲业有些难以理解。

邵树德叹了口气,指了指大海,道:“不要告诉朕,海岸线附近没有岛屿。挑一些大小适中的岛,要水草丰美的那种,且不能太大。找个机会登岛,将上面的虎狼打掉,然后捕捉野鹿,放养上去。一个岛,就是一个天然的监狱、天然的牧场。没有天敌的情况下,这些鹿会长得很快,定期上去捕杀便是。只要地形不复杂、不太大,捕起来很快的。”

“臣明矣。”储仲业恍然大悟。

这其实就像皇家的禁苑猎场一样,用木栅栏圈起来一处草场、森林,把动物养在里面,供天子打猎取乐。

一个小岛,就是一个“禁苑”。圣人说得没错,还是个天然的监狱,跑都没法跑。

“你们若做不了,朕让司农寺来办。他们有多年的养马经验……”邵树德瞟了储仲业一眼,道。

“臣定当办妥。”储仲业立刻说道。

“你们啊!”邵树德摇了摇头,道:“朕若不当武夫,去干个群牧监,肯定比你们称职。”

“陛下若不当武夫,这天下定然还在厮杀不休,纷乱无比。百姓朝不保夕,饿殍遍野。渤海国或许会让契丹灭掉,但他们也不会经营。”储仲业认真地说道:“或是上天垂怜,特降陛下入凡间,为百姓带来如此大的造化。”

“不要这么肉麻。”邵树德矜持地笑了笑,又问道:“朕方才说了这么多,其实有一点很关键,你可知?”

“船运?”储仲业试探性问道。

“总算聪明点了。”邵树德笑道:“船运是一切的基础。赚了钱,不妨匀一点出来,试制更大、更快、更好的船。船越大,运的货越多。船越快,往返次数越多。船越好,越安全,越不容易坏,平日修船费用也少一些。”

“臣遵旨。”储仲业应道。

“这不是朕给你下令……”邵树德无奈道:“有些事情,水到渠成,本就该如此。”

用经济规律来办事,而不是靠他个人的行政命令来推动,这是邵树德反复追求的事情。因为这样的机制更有生命力,能吸引更多的人参与进来,能更快地迭代技术,人亡政息的可能性更小。

“渔汛一时半会不会结束,慢慢捕吧。”邵树德说道:“把详细过程记录下来,账本也弄清楚、规整一些。朕将来要拿这些东西来说服一些人,只有能赚钱,赚大钱了,他们才有兴趣参与进来。”

储仲业当然明白“他们”指的是谁,大夏勋贵嘛。同时也感慨,圣人可真是为老兄弟考虑,什么好事都不忘了他们。

邵树德看了他一眼,转过身去看着大海。

所有人都觉得我是在搞赚钱的买卖,但老子是那么肤浅的人么?还不是为了华夏子弟阳光下的生存空间?

不被人理解的寂寞啊,唉,没劲!玩女人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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