打头的是一个穿湖水蓝的锦衫，柳眉凤眼，嘴角小巧而丰润，此刻见到完颜慷嘴微微撅起，让完颜慷想起刚剥开的橘子。
随后的另一个，如云乌发束着一条白色丝带，一身黄色长衫。腰间还束一条白绫长穗绦，上系一块产自昆仑的羊脂玉。
睫毛纤长又浓密，鼻梁挺立，唇不点自红，眉不画自黛。
完颜慷细一打量，蓝衣少年是完颜慧，这不穿劲装穿长衫，模样还不错么。他匆匆拱手见礼。
女扮男装的完颜慧也不还礼，柳眉轻蹙。
完颜慷又朝黄衣少年躬身拜去：“没想到大兴国也请了公主，启蒙对韵已经送进宫去，不知公主可曾收到。”
几天后再相见，完颜忽兰觉得眼前的少年气度似又成熟稳重了些。
“大兴国倒没请我，是我不请自到了。”她轻笑一声：“启蒙对韵收到了，我正在反复研读。完颜慷，你写的这本书着实不错，我想可在天下推而广之。”
完颜慷不置可否，耸耸肩笑：“随公主的心意，我不过写出来给孤儿院的孩子启蒙，当时倒没想那么多。”
大兴国的请帖送到南阳郡王府上时，完颜忽兰正与完颜慧闺中闲话，话题无非酒楼和盐号即将开业的事，以及完颜慷在安国寺那边的赈灾事。
不知从何时起，两女都没意识到，她们的话题都离不开完颜慷了。
经完颜慧撺掇，完颜忽兰觉得左右闲着无事，回宫也极无聊，就一并来了。
“大兴国呢？就我们仨？”
完颜慧看了一圈，没见到大兴国的踪迹。
“他还没来。公主，慧郡主，且请坐吧，客人都到了，请客的人反而迟到。”
三人坐定，都没说话，气氛有点尴尬。
这时，完颜慷突然意识到，房内只有三张案几，吃食酒水也只上了三份，这说明……宴会的人只有三个？
花钱请客，反不露面，这是什么套路。
他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。
又干坐了会。
见大兴国迟迟不来，完颜慧有些不耐道：“大兴国好生无礼……小姐姐，不如我们先开宴吧，我看这菜都冷了。”
完颜忽兰微微犹豫。
若是贵族间正常饮宴，男女宾客众多，无伤大雅。此番，房内只有她、完颜慧和完颜慷两女对一男，终觉有些不妥。
完颜慧是巾帼不让须眉，不讲究这些。
女真人也不像周人那么多苛刻礼教，可完颜忽兰素来仰慕汉人礼仪，心中自有几分矜持。
但来都来了，若是自去，必扫人雅兴，想到此，她就颔首为意。
完颜慷早就不耐烦了，当即举杯邀饮：“正是，我们边吃边等。公主，慧郡主，我就权当主人，请饮此杯！”
完颜慧扫完颜慷一眼，端起酒盏一饮而尽。
完颜忽兰嗯一声，举杯浅尝辄止。
完颜慧每样菜式略一品尝，却紧皱眉头，自打她吃了完颜慷那顿饭后，吃什么都觉得味道不对劲。
完颜慷也用象牙箸夹了一片鱼片，蘸料尝了尝。
一股子浓烈的鱼腥气冲进喉管，他差点没一口喷出来。
袍袖掩面，激烈咳嗽。
完颜慧皱眉道：“完颜慷，当着小姐姐的面，你就不能文雅些，慢点吃，别呛着。”
完颜慷无言以对。
其实他是一个非常喜欢吃生鱼片的人。可这种鱼片太腥了，恕他无福享受。
其他菜更如同嚼蜡。
自打搞出鸡精之后，对时下鲜度极低的餐食他早就失去了忍受力。
这就是所谓的由俭入奢易，由奢入俭难吧。
就此，他只陪完颜慧和完颜忽兰喝酒，不动筷子了。
最多，吃点点心。
完颜慧酒量颇大，这与她好武，性格豪爽有关。
不多时那一壶酒就差不多尽了，她才微醺。
完颜慧起身去屋角抓住一根红绳摇了摇，响起铃铛声。
片刻，门被推开，青衣女伙计又送进几壶酒来。
……
三人边饮边谈，话题很快就扯到了完颜慷前两天去潇湘馆的事上。
完颜慧浑然不觉自己的话似有些酸溜溜：“完颜慷，你这厮好生无耻，才好几天，就又死性不改，跑到潇湘馆去寻欢作乐，去就去吧，竟然还搞得满城风雨，给一个妓女写什么情词……”
“慧郡主，这哪里是什么情词，完全是应景之作……”
“应景之作？你跑到青楼去诗兴大发么？难道你这所谓十年藏拙的大才子，是在青楼里胭脂粉堆里混出来的才气？”
完颜慧俏脸涨红，扭头望向完颜忽兰气道：“小姐姐你看这厮，明明就是去狎妓，还百般狡辩，多么厚颜无耻？”
完颜忽兰默然。目光清澈深邃，平静如常。
“我没狡辩啊，潇湘馆是去了，但真没去谈情说爱啊？”
完颜慧气得嘴都哆嗦：“你……好无耻！”
“我都听说了，那王语嫣是从江南来的姑娘，父亲是周国的知府，后来被奸人所害，满门抄斩，唯有她侥幸活命流落风尘，又被辗转卖到了中都……完颜慷，这样的女子已经够可怜了，还要受你的欺负，你于心何忍？”
“我没欺负她。我和她之间清清白白。”完颜慷默道。
“那为何潇湘馆的人说，你霸占了那语嫣姑娘身子，人家痛不欲生，几次三番要寻死……”
完颜慷立时瞪大了眼：“谁造的谣？莫须有的事！”
“再说这种话你也信？就算我霸占了她，她一个青楼女子，她是干什么的，至于要几次三番寻死觅活？”
见完颜慧气急败坏的样子，完颜慷突然觉得有点意思，兴致一来，就想逗逗她。
于是便道：“公主当面。慧郡主，我们不妨设个赌局，这事也不能查证真假……若真如你所言，我任凭你处置，哪怕是以身相许我也认了，可若你冤枉了我……”
说到此处，完颜慷煞有介事沉吟着：“我也不要你以身相许，补偿我百两黄金就好了。”
噗！
完颜慧口中含着的一口酒喷溅而出。
“不要脸的小色胚！”
她又羞又怒，起身掐着小蛮腰：“无耻之徒，痴心妄想！再敢胡言，找打！”
完颜慷打了个哈哈：“你打不过我。”
完颜忽兰突然笑了，伸出纤细粉白玉手，轻敲案几：“好了，你们别闹了，太失体统。我倒是相信，完颜慷不至于跟一个妓女纠缠不清……慧儿，青楼那种地方传出来的话，多半是不可信的。”
完颜忽兰稍稍犹豫，眸子清光闪动，突然又道：“完颜慷，若你真对慧儿有心，本宫就是禀明父皇，为你们赐婚都无不可！”
啊？！
完颜慷顿时有点风中凌乱，这什么节奏？
到底几个意思啊……怎么乱点起鸳鸯谱。
完颜慧听了也呆住：“小姐姐！小姐姐！
！”
却听完颜忽兰慢条斯理悠悠道：“说起来，你们俩一起长大，从小打打闹闹，两小无猜，也算是青梅竹马。两家同为宗室，家世相当，堪称门当户对。”
“慧儿，我这两天一直在琢磨，无论怎么说，赵王府的小王爷也配得上你了。”
完颜忽兰的口气越来越像皇族长辈。
她是皇帝亲女，身份尊贵，倒有这个资格。
我和完颜慷青梅竹马？
完颜慧小脸通红，尴尬得要死。
没有任何前兆，完颜忽兰突兀其来的拉郎配，让完颜慧心神大乱。
完颜慷虽亦莫名所以，但判断完颜忽兰一定另有所图。
他默然趺坐，望向完颜忽兰。
他心说佳人平静从容云淡风轻的美丽皮囊背后，不知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心机。
完颜忽兰也在默默打量着反应超乎她意料的完颜慷。
难道不该立马表明心迹，说自己喜欢的不是完颜慧而是自己吗？
两相对望，完颜慷平静得如块木头。
他突然觉得眼前这公主心机玲珑，一时搞不清状况，只能以静制动，以不变应万变。
完颜忽兰心中幽叹，嘴角轻挑，长袖挥起，遮住了略有慌乱尴尬的姿容。
完颜慧终归还是按捺不住，上前来扯住完颜忽兰的衣襟，急急道：“小姐姐……”
完颜忽兰故作讶然道：“慧儿，难道是我错会了意？你们二人之间并无情意？好吧，好吧……那就当我什么都没说。”
完颜慧这才如释重负，慌乱的心神渐定，却又噘着嘴道：“小姐姐你吓死我了，以后这种玩笑可开不得。我……”
完颜慧扭头瞥向完颜慷，咬牙切齿道：“无耻之徒，你笑甚？”
完颜慷耸耸肩：“此时此刻，我不笑，难道该失望透顶、还要嚎啕大哭，才能称慧郡主的心意？”
呸！完颜慧满面绯红。
小巧的嘴角抿着，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驳。
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，小心眼里竟有那么一点点的失落。
完颜忽兰扫她一眼，长袖中藏着的手微微攥了攥。
……
气氛由此更尴尬。
酒是无心喝了，完颜慧本想扯着完颜忽兰走去，却不料双腿发软，浑身乏力，站都站不起身了。
完颜慷轻咳一声，缓缓起身，突觉浑身发热，心里像是有一万只蚂蚁在到处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