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子平心头一跳，他只看出来这薛慎定然出身贫寒人家，却没有想到竟然是个遗孤，这般身世，想来比他的均儿还要悲凉上三分。
在戏班子讨生活，难怪现在出落得这般成熟坚毅，那眼神比起同龄人多了一丝沧桑，想来许是吃过许多苦头的。
上次跟同僚一起去听戏，便听他感叹，指着台上那些名角儿，说道，台上一分钟，台下十年功，要想人前显贵，必先人后受罪。
这些功力，很多都是从小练起，可不是一朝一夕之间就能达成的。
周子平自己年少时也是寒窗苦读多年，高中状元之后得先帝赏识，一展抱负，才有了今日之地位。
可以说，很能理解薛慎吧。
“那你又是如何得进这大理寺的？”周子平还是比较好奇这个。
薛慎回忆起之前的机遇，有些感慨，笑笑便道:“想来这也是一段奇遇，上天垂怜。”
“哦？愿闻其详。”周子平来了兴致。
周灵均对于这段历史是了如指掌的，此刻便淡笑着看两人交谈，只是时不时为他们添些茶，默默不语。
“当初戏班子因为一桩命案被牵连，大理寺查案之时我恰巧发现端倪，助萧大人顺利完成了此案，戏班子全体无罪释放，我也受到大人提点，进大理寺入了职。”
薛慎说完，拿起周灵均刚刚倒好的热茶喝了一口，在这冰天雪地的天气里，用来暖身子刚好，半杯茶下去，顿时觉得身心舒畅。
周子平听完，也明白过来，知道当今陛下的眼光有多高，能被他看上，还做到这大理寺左丞的位置，想必不是薛慎说的“恰巧”这么简单。
谦逊之词罢了。
周子平又满意地看了他一眼，这年轻人进退有度，言语间分寸拿捏得当，也不居功自傲炫耀自己，甚得他心。
纵横官场多年，他极少这般中意一个后辈。
薛慎若是知道，周灵均的父亲对自己有此番高的评价，估计也就不会那般忐忑了。
“原来还有这样的渊源，不经过大理寺严之又严的考核直接破格录用，还是被陛下亲自招进去的，当真是后生可畏。”
周子平说完，看着他，不断抚摸自己的胡须，脸上满是笑意。
“大人......”薛慎一时间有些适应不过来，意识到自己的称谓错误之后，连忙改口，“伯父言重了，薛慎不过是幸运罢了。”
世间哪来这么多幸运。
周子平知道这是谦逊之词，也就不再在这个话题上同他周旋，恰好午膳时间将至，便让管家吩咐厨房多准备些饭菜。
难得自家儿子回来一趟，还给他来了一个这么优秀的侄儿，自然是要好好款待的。
还不忘让下人去通知周夫人和周留灵，让她们午膳时间务必出席，就说大公子回来了，还带了客人到访。
周子平兀自高兴着，并没有注意到周灵均和薛慎脸上突然变得尴尬的脸色，但也只是一瞬间，两人对视一眼，很快恢复了正常。
该来的总要来的，也许这种方式，还好一些。
此时正在随母亲到观音庙上香的周留灵，并不知道回家以后等待着自己的将会是什么。
这是望都城内最大，也是香火最为鼎盛的观音庙，来到这里的香客，要么求子，要么求平安。
周夫人之所以会带着自家女儿来到这里，一来，是想让她散散心，二来，她觉得也许是之前自己对待周灵均母子做的事太过狠毒，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，所以才会报应到她女儿身上，所以来拜拜观音，希望她的诚心悔过，可以偿还这业障，换来女儿一生幸福安康。
不过，周夫人似乎忽略了，只有一人心诚是不抵用的。
她拿了参拜用的香火材料，和其他诸多善男信女一起，端端正正地跪在蒲团之上，身子笔直，一脸虔诚。
“灵儿，快随为娘一起跪下，向观音跪拜，求娘娘保佑。”周夫人见身边的女儿没有动作，拉了拉她的衣袖，小声道。
谁知周灵均看了大殿正中央那尊金灿灿的观音像一眼，竟然紧紧咬着嘴唇，满脸都是不屑。
“我才不信这些，说什么保佑，苍天，都是无眼的，凡事不都是靠自己。”
说完甩开自家母亲的手，转身快步跑了出去。
身边正在虔诚跪拜的几位香客信徒已经将她的话听了进去，看着周留灵的背影一一露出厌恶的表情。
这可是观音庙，在人家的地盘上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，当真是作死。
周夫人已经察觉到周围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异样的目光，一时也有些尴尬，跪也不是，起身也不是。
看着女儿渐渐跑没了影，想到周留灵并未来过这观音庙，不识路，担心她会迷路，想了想还是起身追了上去，连东西都顾不得拿了。
周留灵的确不识路，出了观音大殿，只是凭着本能下意识地往右边冲，也不知她用了多少力气和速度，在这奇冷的天气里竟然跑出了一身汗水。
她并没看道路两旁的风景，一路只顾着跑，一直跑到了一处清净幽谧之处，最后实在没了力气，倚着一棵积满了白雪的青松，大口喘气。
青松旁边是一处池塘，这样的天气，按理来说，理应同大理寺的那处池塘一样结满了冰，只是这观音庙地势极高，虽然落了白雪，却也未见成冰，还能清晰看到池塘里红色的鱼儿游得欢快。
颇有“人间四月芳菲尽，山寺桃花始盛开”的味道。
周留灵在歇息的空当，也被这景象吸引了双目，便抬眼去看，便看到了那对绯色鱼儿，相依相偎，一只，一直追随着另一只。
相依，相伴，不离，不弃。
周留灵的指甲不由得紧紧刮着青松树皮，竟然差点就要陷进去。
连这水中嬉戏的卑微鱼儿都在嘲笑她吗？
这小小的鱼儿都是成双成对，相依相伴，只有她，爱而不得，求而不得，受尽折磨。
薛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