魏王朝的皇宫天坛乃是通体白石铺就,虽看起来比不得黄金美玉那般华贵,但自有一股古朴浩荡之意。

然而在这一刻,这登上数十次的天坛给杨书的感觉,却只让他头皮发麻,不寒而栗。

——鲜红的帝血,顺着天坛的沟壑缓缓流淌下来,直到血流干的时候,那威严的声音都还举着匕首,用一种诡异的姿势在天坛的最高处跳着无比怪异而扭曲的舞蹈,如痴如醉,无法醒来。

而他脸上的表情,更是无比甜美,仿佛完成了某种长年不得的夙愿那样。

这本是极为美好的表情,放在一位帝王身上更是能称得上龙颜之悦。

然而再配上魏王正在做的事,就显得无比诡谲而渗人了。

这个时候,杨书认为自己这辈子不会再见到比这更加离奇的事儿了。

——一位统御周遭数百国度的帝王,仿佛走火入魔了一般在万众瞩目之下,挥刀自尽。

但很快,他就知晓,自己太天真了。

随着魏王的自尽,下方的衮衮诸公,官宦兵卒,甚至包括哪些击鼓奏乐的乐师们,都仿佛因那浓郁的血腥味儿而着了魔。

他们抽出同样随身准备的匕首,寒光闪闪,冰凉刺骨。

然后在杨书茫然无措的目光中,用吗锋锐的刀锋囫囵在自己脖子上一转。

寂静的雾里,细微的、繁杂的继任割破血肉的声音回荡。

一股股喷薄而出的鲜红仿佛绸缎一般会怕,溅射在粗粝泛黄的白石天坛上。

汩汩汩……

水流过石头的声音响起来,随着人们宛如稻草人一样一个接一个地倒下,无尽的血色笼罩整个皇宫,天坛的沟壑已经装不下那么多鲜血,便有多余的鲜红彷若滚水一般倾洒下来,流淌撞在朱红色的城墙上。

“呕……”

“呕……”

“呕……”

此起彼伏的呕吐声,在杨书带领的车队中响起。

能被选中成为魏王朝贡品的随行护卫,那定然都武艺高强,心地坚韧之辈。一生在腥风血雨中漂泊,什么大场合没见过?

但这一刻,眼前一幕,眼前魏王朝在皇帝的带领下集体自尽的一幕,他们还真就没见过。

那浓郁的血腥味儿甚至超越了厮杀最惨烈的战场。

但这些都还好。

——以杨书这些人的心智,再恶心,再刺激的画面也不足以让他们如此失态。

关键的是,表情。

和魏王朝的皇帝一模一样,无论权倾朝野的大臣,还是卑微低贱的太监,在将刀刃抹上脖子的那一刻直到死前,脸上都挂着让人嵴背生寒的诡异笑容!

那种仿佛愿望达成的满足笑容。

让杨书感到一阵反胃。

“杨大人……”

这次车队的礼官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,他擦净嘴角的污秽,仿佛木偶一般颤抖着转过头来,脸色苍白,目光哀求:“杨大人……这……这怎么……”

“走!”

杨书深吸一口气,再也不敢有任何停留,驱使车队调头而去!

很明显,虽然不知道魏王朝究竟发生了什么,但整个王朝从上到下一同自尽,是个正常人都不会觉得这是什么好事儿。

于是,在短暂的愣神过后,杨书果断下令。

撤!

管他什么朝不朝供!

先撤再说!

这个时候,他以为自己已经见过了炼狱一般的可怕场景,往后余生,无论什么风浪都无法与之相比的可怕场景。

但再一次的,他失算了。

当车队掉头,朝魏王朝都城外的方向驶去的时候,杨书路过了魏都的街巷。

但和来时的死气沉沉不同,如今返回时他看到的场景,是真的“死气沉沉”。

短短一刻钟的功夫,魏都王朝的城池街巷内,已再没有一个活着的生灵。

尸骸。

尸骸。

还是尸骸!

横七竖八的尸骸躺在宽阔的街巷上,鲜血肆意横流,将整片大地都染成血红之色。

而后,一如既往的。

那些百姓的脸上,无论男女,无论老少,无论高低贵贱,脸上通通挂着无比满足的笑容!

“造孽……”

杨书倒吸一口冷气,突然想起一个恐怖的问题。

——突然自尽的,恐怕不只是魏王朝的皇帝和衮衮诸公,恐怕连整个魏都的所有生灵,都在方才挥刀自刎了。

“走!”

“快走!”

哪怕这一片大地灵气稀薄,神异不显,但杨书此刻也不得不怀疑。

这恐怕并非凡人的原因了。

车队,加快了速度。

镶着铁的马蹄急促地踏过遍布鲜血的地面,车轮轧过一具具温热的尸骸,马车上的杨书甚至能感受到自己正走过一条尸体构筑的“路”。

又是半个多时辰过去。

杨书带领的车队终于走出魏王都的范围,他挑起车帘,最后望了一遍背后那巍峨的巨城。

此时此刻,魏王都仍被浓雾笼罩,但这时的浓雾却已不再是纯白。

冲天的血气弥漫,甚至将雾气都染成了澹澹的红色,配上吗黝黑狰狞的城墙,给人感觉彷若妖穴魔窟!

“杨大人……”

车前的礼官长舒了一口气,劫后余生一般看了一眼杨书,正欲说话。

但杨书瞪了他一眼,堵住了他的嘴,“别说话,走。”

这个时候,杨书心头已经有些许猜测——恐怕并非走出魏王朝就已经脱离了危险。

再回想起来时整个魏王朝怪异的场景,杨书甚至隐隐产生了一个可怕的猜测——会不会整个魏王朝,上下生灵,万万众生,都死了?

但这种话,他并没有说出来。

只是焦急地催促着车队回家。

.

时间,一点儿一点儿过去。

一月有余。

杨书带领的车队,有惊无险地回到了自家的国度。

去时精神焕发的众人,回来时两颊瘦削,头发凌乱,脸色苍白,形容枯藁。

仿佛这几个月的时间,他们并非是去了一趟魏王朝,而是去了一趟冥狱地府那样。

推开城门。

杨书乘坐的马车,第一个踏进自家的都城。

归心似箭。

他已经迫不及待,要向自己的王去禀报自己所经历的诡异事儿了。

但在推开城门的那一刻,一股浓郁的腐臭味儿甚至穿过了车帘,钻进了杨书的鼻子里。

那一瞬间,他的心头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。

他颤颤巍巍地走下车。

然后,映入眼帘的是让杨书整个人直接瘫软在地的可怕景象!

尸骸!

同样是满地的尸骸!

血液,早已凝固,在平整的大地上仿佛铺上一层暗红色的地毯。

经过了一个月的时间流逝而腐烂的尸体,横七竖八地躺在众人面前。

“这……这究竟……是什么回事?”

“死了?都死了?”

“不只魏王朝?我们的家国也难逃一死?”

“不!不!我不相信!孩子!我孩子才三岁啊!”

“……”

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。

当因自尽而死去的人们只是萍水相逢的异国人的时候,人们只会感觉到恐惧和猎奇。

但当同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,他们便……痛不欲生!

本就被骂可怕的景象一直紧绷着的神经,终于断裂!

无数护卫仿佛疯了一般,有的喃喃开口,难以接受,有的高声嘶吼,以头抢地!

但唯一相同的是,他们崩溃了。

“杨大人……”年轻的礼官抬起头来,目露悲怆。

“呼……”杨书长长叹了口气,拍了拍他的肩膀,轻轻摇头。

“不,杨大人,您听到……声音了吗…”年轻的礼官浑身颤抖,就好像遭受着某种极致的恐惧那样。

“声音?”杨书赫然一愣。

他四目望去,仔细倾听,却发现除了尸骸群中有秃鹫贪婪地啃食腐肉的声音外,再也没有半点儿别的声音。

“什么声音?”杨书问道。

年轻的礼官指向城墙上,那本国的旗帜让迎风招展的夜鸟图腾,“那里……那里在说话……”

“说什么?”杨书心头一紧,焦急问道。

“说……我的愿望……我将来想当皇帝……想娶很多女人……不!我想死……毁灭……我想一切都毁灭……”

如痴如醉地说到一半儿的时候,年轻的礼官突然面容一变,望向那夜鸟图腾的目光,呆滞无神,以一种极为渴望的语气,说出了最后一句话。

然后,在杨书惊愕的目光中,这位刚刚还想着当皇帝娶妃子的年轻人,一头撞在马车的撞角上!

砰!

沉闷的声音在护卫们崩溃的哭声中并不刺耳,但却仿佛烧红了的铁一样扎进杨书的心里。

同时,周遭的护卫仿佛也着了魔一样,不哭了,不闹了,眼中流露出某种渴望的神色。

然后,不动声色地抽出刀刃,在脖颈上一划!

纷纷倒地!

杨书就看见,一具具温热的尸体倒在冰冷的腐尸堆里,鲜血在暗红的血上流淌开来,给这腐烂的城市带来了一缕新鲜的意味儿。

杨书几乎下意识地看向那夜鸟的图腾。

突然之间,当真有声音响彻在他的耳边。

“你想要什么……”

“你想成为谁?”

“你想……”

那一刻,杨书仿佛被迷了神智那样,目光变得呆滞起来,喃喃开口:“我想……我想卸甲归田……”

“不……你想死……你想毁灭……你想一切都毁灭……回归本源……”那诡异的声音,再度响起。

于是,杨书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,“哦……我想死……我想回归本源……我想毁灭……”

明悟。

就仿佛修行之人一朝悟道那样。

他明悟过来。

他俯下身,丝毫不顾恶臭,翻开一具腐烂已久的尸骸,抽出一把被鲜血染红的锈迹斑斑的长刀,往脖子上一抹!

噗嗤!

鲜血飞溅!

倒下!

于是,这片大地,再无一丝生灵。

.

很久。

不知道过去了多久。

但仿佛又只是一瞬间。

总之,时间似乎没有意义。

杨书醒了过来。

他睁开眼睛,过往一生的一切,都仿佛走马灯一般闪烁而过。

——红尘的经历,喜怒哀乐,生死轮回……一切的一切,化作某种玄而又玄的力量,带着杨书朝冥冥之中的方向行去。

而在这个过程中,庞大的,完全不属于杨书的记忆,也浮现在他的脑海。

华仙域,万演棋,华仙圣地,坤坎二道,天王峰,仙宴……无数的信息,就像是醍醐灌顶一般,杨书的残魂真正明悟过来。

“我是杨书。”

“亦名……华仙。”

天王群峰。

巍峨的山岳之上,古拙的白石棋盘旁,手持拂尘的华仙,仅用一个眨眼的功夫,便度过了他的曾一具分魂“杨书”的一生。

从头到尾。

本来,一切正常。

除了最后几个月的光阴。

除了……那不知何时流行开来的夜鸟的图腾!

“老朽知晓了。”

沉默中,华仙长长吐出一口浊气,目光凛冽。

“——夜鸟,大有问题。”

圣钧剑主眉头一皱,不明所以。

华仙也不急,用最简短的语言解释了一遍,让这位冷峻的同僚明悟了过来。

“夜鸟……蛊惑了人们自尽?”圣钧剑主眉头皱起。

华仙点头。

“且先不论夜鸟背后是谁?但……为何?”圣钧剑主不解。

假设夜鸟背后真是一个阴谋,那么能够做到将图腾传遍整个坤坎二道的幕后人,肯定不会去什么简单人物。

但这样的人,为何偏偏要对那些手无寸铁的凡人下手?

“会不会……只是试探而已?”圣钧剑主自问自答:“先是凡人,再是修士,再是更强大的修士,直到……我们?”

华仙也是悚然一惊,但立刻反应过来,摇头道:“不,不大可能——老朽的分魂感受到的,仅仅是那无比微弱的‘蛊惑’罢了,这种程度,稍微修行一些道法,便能无碍。”

“再说了,要蛊惑仙境存在自尽,那也天方夜谭了——拥有这般力量,又何必用那些凡人百姓来开头?”

听罢,圣钧剑主微微点头,然后双目一闭,魂游天外,返回自家大域。

片刻后,勐然睁开!

“如何?”华仙皱眉问。

“圣钧域内,一些凡人的国度也发生了同样的事。”圣钧剑主目光无比冷冽,声音森寒!

顿了顿,他补充道:“——并且,这些凡人国度都是商业极为繁荣,极为信奉生财聚宝的夜鸟图腾。”

“此事,需速速禀报陛下!”华仙深吸一口气,几乎脱口而出。

但下一刻,二人同时看向天王主峰,第一次露出一抹犹疑之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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