……很冷。

速水紫央在病床上缓缓蜷缩起来。

因为提前拔掉导管导致能力在作用过程中被迫终止, 身体并未修复完全。药效褪去后她开始觉得疼;然而最难以忍受的并不是疼痛——她早已习惯疼痛,甚至为疼痛所带来的赎罪感而欣喜着——痛觉每剧烈一分, 罪恶感就能纾解一分。

“在哪里?”

透过终端传来的声音有些失真,却依然难掩男人声线独有的特色。每一个咬字都在嗡鸣, 轻易地就和她的心脏产生共振;这声音像醇酒,甘美伴着辛辣,使人沉醉。

而佳酿的共性,是渴饮时暖身、全部喝下则会烧坏心脏。

她闭上眼,答道:“医院。”

已经得到太多本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,被拿回一些也只是必然的等价交换。

片刻停顿过后,他以一种肯定的口吻问道:“……你怎么了?”

眼前几乎是立刻就浮现出男人的模样, 她甚至能藉由那语气描绘出他烦恼时眉眼间带着一丝攻击性的凌厉。

她握紧手中的终端。

良久, 她将其贴在不久前还残余着枪伤的心脏处、缓缓闭上眼睛。

生而为酒徒,哪怕斟到最后一杯亦甘之如饴。

通话中断。

一只对男人来说有些过分白皙的手伸到了周防的面前。

手中捏着的终端被宗像拿走,周防阴沉地看向老对头;后者面色自然地将终端收到一边。

“稍微也有点阶下囚的自觉吧,周防。”青王没什么表情地说。

……

将周防关押进地下隔离室后, 直到回到办公室时, 宗像的脸色都有些凝重。刚刚坐稳,淡岛世理就紧随而来,快速地把十束案子的相关调查结果报告了一遍,紧接着立刻询问要不要申请普鲁士蓝调查令。把女下属的急切看在眼中,宗像藏起了心中的无奈,“不,采用royal blue分级。”

淡岛的脸色就更冷了:“室长, 我认为赤王非常危险,仅靠地下隔离室是不能确保绝对安全的。”

一提到地下隔离室,宗像就再度不可避免地让思考重心被带到了别处。

想到地下牢笼的另一头、速水紫央正在进行着什么样的手术,宗像不由抬手抚上了太阳穴。“有什么建议?”

至少这种时候由得她吧……

宗像用手指按揉着因疲劳酸痛的穴道。

“注射肌肉松弛剂怎么样?”淡岛世理淡淡地说。“镇定剂,安眠药,我认为都可以用,这是非常时期。”

“……”宗像停了手,“淡岛君……”叹气,“私人感情可不能用于量刑。”

话音落下三秒后——

淡岛世理终于按捺不住,手中的电脑被捏得咯吱作响!“太过分了!”

s4的副长大人发怒了!

“明明她已经变成那样了,那个男人居然还能这么无所顾忌地在外面闹成这样!?”满脸愤怒地走了两步,“根本就没有把对方放在心上,极度自我中心的——渣男!!!”

这神展开让宗像苦笑连连;等淡岛世理嘴炮开完,才不温不火地插了一句嘴:“这样吧,淡岛君……”

“什么!?”副长大人明显没发泄够。

“就由你来负责赤王的餐点怎么样?”

……

homra。

远远看去身材清瘦的二当家草s出云,一双略显瘦削的手臂也不知是哪儿来如此恐怖的力量,轻轻松松一手一个抓起了在吧台前打得乌烟瘴气的八田和镰本,“……到底在吵什么,小鬼们?”

八田一边抱着头痛呼,一边大声控诉道:“这家伙,这家伙啊!说什么尊哥屈服于蓝衣服的……”

“诶诶!?我只是不明白,为什么王他完全都不战斗、就这样被抓进去……”

“掳∷琅肿樱ㄐ√焓狗商撸。

两人正吵得激烈,冷不防草s突然笑了起来。

“……你们啊,想知道为什么吗?”二当家温温柔柔一扭头,“那就……给我向(刚才被臭小鬼们碰坏一角的)吧台道歉吧。”

……

“威兹曼偏差值在今天早上的时候已经突破到80以上、超出测量范围了。”

从青王的办公室出来之后,淡岛世理直奔医务室,这时已经坐在速水紫央的病床前了。

“……这已经不是倒计时的问题了。从现在开始,“剑”下落是随时有可能发生的事,几天,几个小时,甚至下一分钟。他应该也有所自觉,所以才放手让室长把他关起来。”

淡岛双手放在膝上、脊背挺直得有些僵硬,垂头说着。

“所以……到底也还算有些理智……”

话说到这里实在难以为继,淡岛的拳头握紧了一些。只要看看速水紫央现在的模样,即使知道周防并不知情,心里却还是翻涌起不快;可是再多抱怨的话,到了嘴边却变成了明贬实褒。

淡岛抬头,看向倚在床边的友人。

速水紫央一手撑着病床右边的窗棱,手扶着额头、掩住了双眼。掌下露出的一角下颔消瘦而苍白,肩线已经明显得让身上的衣服都撑不住了。听完淡岛的话,她摩挲了两下额头,说道:“真难得啊,你也会说他的好话。”

听到这样随意的语气,淡岛觉得胸口闷极了。

她想起数年前她还在军部受训的事。那时候她还没规划好未来,所以跟一群准备考入政府做文职的学生一起学习。她个子高挑、又不善于卖乖,在班里娇小的女生中一比,简直就是狮鹿效应——只要受伤的鹿和狮子躺在一起,大家就一定会先入为主地认为是狮子的错。

所有人都认为她是天生女强人,天知道那是因为她已经习惯了当别的女孩的示弱被当成萌点、而自己的示弱被别人当成玩笑话,久而久之……

竟然已经忘了怎么开口求助了。

自己决定放弃所学、走上截然相反道路的那一天,听到导师对她说“真弓这么一个柔弱的女孩子,实在让人不忍心把她逼得太紧了。淡岛你是比大多数男学生还优秀的,这次就再让一让她吧”。

为什么不能好好把心里的委屈说出口呢?

明明只要掉几颗眼泪就能做到的事,非得一板一眼地往荆棘路上走。

如果说鹿的眼泪是武器,那么她们这类女人,就活该是被同情心杀死的狮子。

她记得那天回去以后她第一次掉泪;她在军部操场的角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而安慰她的竟然是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。

听完她在泪水中叙述的事情经过后,那个陌生人捏着她的脸颊、对她说,说得出口的委屈就不叫委屈了啊。

“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能体谅你、不能理解你吗?因为你是个好女人,而他们都是傻逼。”

她这么大笑着说。

“看不惯的话就换个下家,别用他人的无能和嫉妒惩罚自己。像你这么漂亮的母狼,总会找到适合自己的狼群的。”

那个人就是速水紫央。

那一年她十七岁,决心放弃最初的梦想。

她递交了进入法务局的申请表、想做直接和罪犯打交道的工作;后来她辗转从法务局被室长调任到s4。

到现在她还记得到任第一天,室长对她说过的话。

他说淡岛小姐,你为什么会想做这种危险的工作?

她说只看外表也知道了,她这种人不适合坐在办公室里。

接着她看到这位未来的上司笑了。

然后他回答,啊,也对。的确只要看一眼就会明白,那些办公室里坐着的小姑娘们的獠牙,你分明一根也没长啊。

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过往郁积的烦恼都显得青涩起来。

——而她之所以能和她成为朋友,大概是因为彼此都没有所谓的鹿的獠牙吧。

再怎么不甘不愿、说着是“为了她好”,说白了也只是……因为一直以来能和自己互舔伤口的“同类”突然被空降的男人抢走,而感到有些寂寞罢了。

这样想着,淡岛世理替她拉起被子,冷不防手被后者轻轻抓住。

“世理,”她放下掩着额头的手,露出眼眶通红的双眸,“去帮我买包烟。”

“……好。”她按灭床灯。“先休息一下吧。”

……

一觉醒来之后速水紫央翻身想要去看床头的电子表。这一下牵动小腹,背上立刻又泛出一层冷汗。她咬着牙等那种难受的感觉过去,在黑暗中摸索,却先摸到了烟盒跟火机。

应该是在她睡着的时候世理放在这里的。

她喘了口大气,拆开烟盒抽出烟点上。

烟雾一过肺,就像溺水的人抓到了浮木,几近崩溃的心神突然安宁下来。

她抬手抹了一下脸,也不知做了多少乱七八糟的噩梦,手心被满脸未干的泪痕濡湿。恶狠狠地又吸了一口,烟草几乎立刻被烧掉了一大截。

翻过电子表一看,已经是早晨六点了。

之后回到屯所随随便便塞了几口食物对付空空如也的胃,她一边快速嚼掉嘴里的糖果,一边扣上制服的最后一粒纽扣。

在镜子前她张开五指又蜷起、往复几次。

……不论到了什么时候,这力量都是这么好用。只不过过了一晚上而已,疼痛已经削减到忍耐范围内、可以下床了。

十分钟后她敲开宗像办公室的门。

“日安,老板。”她缓步走到正跪坐在茶炉前的宗像面前,“我想探监。”

心知肚明她是去找对头做什么的,宗像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。“很遗憾,这种危险的申请不能接受。”

她似乎早已料到会被这样回答,在旁边拉开椅子坐下。“不是申请。”

“嗯?”宗像很有耐心地听着。

“是作为朋友的请求。”

这下宗像愣了。

“所以我也希望,您能作为那个男人的朋友……而答应我。”她徐徐说着,单手下意识地捂住小腹,眉头微微皱起。

……

睡不着。

周防脸色阴沉地靠在冰冷的牢房墙壁上,盘算着怎么说服死对头把终端还来。

一开始打算着自己进来之后、只要有草s在医院照看女人就行了。

可是那个电话让他太在意了。

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?

关于对方的……哪怕只是一个细微的语气、声音的变化都能敏锐地察觉到……

他把手里的红豆泥罐头随手扔到牢房的角落。铁罐落地发出一声脆响,骨碌碌地滚到隔断边。

隔断响起沉闷的喷气声;男人下意识地转头看去,金属隔断迅速粒子化,露出站在门口的人影。

速水紫央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罐头,肩头的长发随着这个动作纷纷落下,被监牢的天窗透入的暗沉天光映出没有温度的冷色。

随手把罐头放在一旁,她朝他走去。

周防已经站了起来,镣铐碰撞出叮叮当当的响动。“你……”

话音未落,就被迎上前的她打断了:“一会儿不见就把自己弄成这副蠢相么。”

她仰头、脸颊磨蹭了一下他的;男人愣了愣,别扭地把被铐在一起的手抬向一边,垂下头迎合着这份有些罕见的、主动而柔顺的亲昵。

肌肤相贴,她的脸颊冰凉。这似乎又踩了雄狮的尾巴;他有些暴躁地喷了口气,埋头用下巴抵着她的肩膀,迫她贴紧一些,刮蹭着她的颈窝和侧颊。

下意识地想伸手抱过去,却被手上的束缚感给提了醒。

王权者眯了眯眼,手上倏地燃起阳炎,泛着寒光的枷锁立刻就被融成了一堆滋滋冒烟的废铁。

把报废的锁铐一脚踢开,男人舒展长臂,把眼前人抱了个满怀。

“……昨天怎么回事?”他的声音有些沙哑。

她扣在他肩胛上的手蓦地紧了紧,绞住了他的汗衫;半晌她推开他、掏出烟盒磕了磕抽出一根,刚想凑到嘴边,就被他一把握住了手。

她用另一只手再抽出一根、放进他口中。

“……禁烟令已经没必要了。”她移开与他对视的目光,仰起的头缓缓垂下,视线扫过他的肩头、胸口,绕了一个圈,最后停留在自己的小腹上。

“这里已经没内容了呢。”

到底句尾还是忍不住颤抖起来。

握住她手腕的手骤然一紧,力道碾得骨头生疼。她被拽得离他更近了一些,以至于不得不抬头看向他——

男人的眼睁大了一些,凑近看时,泛着琥珀色的眸像是燃烧起来了一样;因动摇而紧缩的瞳孔氤氲着炽烈的焰心,就像下一刻就要爆发出来似的。

“什么意思?”

她忍不住闭上眼。

“……就是……已经没有了的意思啊。”

被我亲手杀死了。

“这具身体的能力本质,是凝固时间、阻止变化的产生……妊娠也是变化的一种,失去胎儿只是早晚的事而已。”

勒住手腕的巨力越来越沉重。

“……明白了吗?不但现在不会有,以后……未来,也是不可能有的。”

她将被他握住的手中的烟抽出、含在嘴里点燃。

这一次他没有阻止。

“我就是这样的……怪物啊。”

袅袅升起的辛辣烟雾刺激着眼皮,她半阖了眼,最后一丝与他对视的勇气都被消耗殆尽。

男人突然伸出手、抚上她的小腹。

手掌烫人的的温度透过衣料传入;感觉到那只手的颤抖,她只能徒劳地狠吸着烟,仿佛这样就能缓解眼眶的酸涩似的。

手掌微微动了一下,擦过平滑的衣料,发出极轻的摩擦声。

他松开她的手腕,转而一手撑着她脑后的墙壁。她清楚地听见头顶的呼吸紊乱起来,像走上末路的困兽的喘息。

王权者的眼眸逐渐被侵染成猩红的色彩。

扣在隔断墙上的手指一寸寸收紧,肌理逐渐被燃起的红炎映照成鲜血的颜色。

火舌舔舐墙壁,发出暗哑的嘶嘶声;轻微的爆响过后,紧扣的五指突然合拢、就像剜去血肉的恶兽的爪,硬生生地将墙壁灼穿!

坚硬的隔断在高温下迅速变色,墙壁开始皲裂!

男人的胸口急促地起伏了一下。

一声闷响,整座隔断墙在王权者的挥击下开始垮塌。

她觉得太阳穴像是被铁钎刺入、开始尖锐地疼痛起来。抬手抓住他的手臂,她哆嗦了一下嘴唇,才开口道:“早在决定用这双手抓住对方的时候,就应该明白……我们的差别在哪里啊。”

他没有回答;沉重的呼吸拂过她的侧颊,犹如灼热的钢刀刮过皮肤。

“所以说……”

她的指甲嵌入他的小臂,碾磨出数道血痕。

“只是这种程度就觉得痛了……是不行的啊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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