走出渥金的神殿时，太阳已没入了地平。
余晖与天空混成瑰丽的蓝紫色，让两侧店铺里透出的光亮显现出温暖的淡红。青灰斑驳的沿街墙面上爬满藤蔓，仰头才能看到的条孔窗飘散出岁月的气息；而长长的石墙间杂几座木造的小楼，高低错落间混搭出别致的美感。穿着长短袍服的人们在房舍间忙忙碌碌……行走在这样一座城镇中，你会感受到真真正正的，浓厚的、魔幻色彩的文明气氛。
只可惜人的感受太过纤细，总会受到这样那样的影响，比如肚子里的饥饿感觉，比如身后不远处不住传来的低语。
“这帮货真价实的守财奴！居然胆敢威胁我！居然的居然，还有胆量管我要钱！本龙记得你们的脸，每个！以后找个机会，墙上的金皮都给你剥干净哼哼哼……”
“堂堂巨龙跟人类赖账，你也好意思说别人守财奴？”
杨图终于忍不住开口——这位小姐嘀咕了一条街了！而且十个词里五个是黄金，三个是咒骂，剩余的是抢劫和报复。
“我才不是赖账！我是……没理由付账！治疗术用在你身上！暗示曲是你唱的，当然是你付解除魔法的钱！”
龙小姐白皙的小脸上似乎泛起了一抹红晕，但绝不输嘴：“我用了传送术又绕城转了三圈才找到个渥金的神殿！就为了救你！你至少该付我一万金币辛苦费！还有你这家伙，如果上午就把那石头输给我，灵魂会受伤吗？决斗神术每十天只能用一次，现在就算你想拿掉那东西也来不及了！啊还有你这臭蚊子刚才竟敢，竟敢戳我……这个仇我不会忘的！”
“我那是救你！”杨图没好气地回道：“就算没行政拘留，但医闹是你玩的吗？人家是神殿，打起来说不定叫来多少人！你还能灭了这一城的人么？”
“他们就算把渥金叫来我也不怕！而且就算是帮我也不能戳……那个……”
“你个爬不，魔法生物还在乎这个？不就是魔法变出来的嘛？”
“才不是魔法！这是龙的天赋！”龙小姐恶狠狠地瞪着他的脖子，似乎在考虑如何一口咬上去：“龙形与人形都是我！我只是被你暗示了才变不回去的！所以快点解除掉这该死的暗示，你这大蜣螂！”
“小点声，怕别人不知道你是啥啊？”
杨图心虚四顾。幸好天色将晚，过路的人都是行色匆匆：“说起天赋……有件事我早想问了，这里的人包括你说话，我都听不懂但又知道是什么意思。我说的话你们也懂，这也是啥天赋么？”
“那是心灵之语，蠹虫！我还奇怪你为啥不停说那个土著语呢！怪里怪气的，鸟叫一样！”
“心灵之语？心灵感应？”杨图大感兴趣，略一思考，他闭上嘴：所以我只要这样想一下就行了？这种能力是天生的？
“不像天生，大约是你身上那东西的的缘故。”龙小姐随口道，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脸色一整：“对了蚰蜒！给我用仔细记住，那东西千万不要被任何神奴看见！就算万不得已，也要尽量避开兰森德尔，提尔，或者伊尔马特的信徒！那帮家伙最喜欢打着‘净化邪恶’的名头抢东西！尤其是与灵魂有关的奇物！对了，既然你已经醒过来了，我们也应该离开这里了，不然的话他们说不定会找上门来！”
“离开这里？有你保护，我怕什么？”
“他们更喜欢成群结队，数量太多的话，我要保护你可费事了！还是找个没人的地方……”
“那先看看有多少人呗？”杨图不置可否。
这条龙显然并不擅长撒谎，尤其是在变成了人形之后，那满脸跑眉毛的表情总是瞬间会透露她的想法，所以什么‘有人找上门’大概率是她在夸大其词。
不过还是有些事情是真的。
比如，那些名字都是这个世界的‘神’，而且是‘正义’一方的。其次和那个商业女神一样，这些神也有神殿而且成员众多，一部分甚至是大多数成员可能还很狂热。还有就是杨图胸口那石头真的与灵魂有关，如果继续持有，必然引来关注和敌视。那些渥金牧师的奇怪表现，说不定也跟这‘违禁品’有关联……但杨图很清楚，人类作为社会动物，跑到荒山野岭躲藏起来是根本不现实的。
所以他不由叹了口气。
与其担心宗教裁判所上门，这‘灵魂损伤’更要优先解决，手脚发软脑袋发晕的感觉太难受了
而想要解决问题，首先得理解问题。
灵魂什么的，肯定不容易理解。能提供点线索的龙小姐却很不靠谱、也不合作。另找懂行的人来帮忙更危险。所以自己必须掌握相关知识——那个商业女神的主祭说过，吟游诗人也能用魔法……那么现在最好是找个落脚地，以及经济来源……对，还有个重要问题——“你刚才说，十天之后就能再向我‘决斗’……嗯？”
杨图从沉思中抬起头，发现那条龙被人挡下来了。
这世界的人种显然比地球上的强壮——仅仅是走过的一条街，杨图就看见了七八个全副武装的家伙、穿着厚达半指的胸壳甲，长链甲或者大到夸张的肩甲，手套和靴子镶铁片。还背着鼓鼓囊囊的大包，包里露出斧头锤子甚至梯子，走起路来咣咣作响。
但这不表示，这里就没有弱者。
比如此刻，围在尤利娅身旁那些……几个衣衫褴褛的女人小孩膝行着，将沾满污泥，好似猴爪与鸡爪混合体的手伸向她。虽然巨龙随便吹口气就能掀翻那些瘦骨嶙峋的身体，然而呻吟般的祈求却仿佛魔咒般定住她的脚。
犹豫再三，她抓出一把铜币，按个放进眼前的每只手里。
这很不明智……得到了怜悯的人尚未离开，更多的人已经出现——从狭窄的街巷里，马车的傍边，林林种种的阴影中……像是闻到血腥味的鲨鱼，从幽冥逃出的鬼魂，呻吟与祈求混合成嗡嗡的声音，那种深窟死水般的绝望气息让龙也不由皱眉。
一只手伸过来，拿走了她手里剩余的铜币。
那只手苍白修长，指关节轻巧灵动，让一枚铜币从食指中指无名指翻到小指，再依次翻动回来，仿佛被赋予生命般，吸引住乞丐的目光。随着拇指轻弹，铜币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，引发了外围几个人的哄抢。
然后是第二枚。第三枚……
“耍弄他们很有趣吗？叩头虫！”龙小姐不满地瞪着杨图——虽然替她解了围是不错，但这家伙却随即开始卖弄起倒腾铜币的小把戏，甚至还因此露出一副兴奋的模样！这算什么？即使对同类也没有一点儿怜悯和仁慈，人类果然都是些下等生物！
当然，杨图不知道自己拉低了人类的评价，不过就算知道，他现在也不会停手的。
本来要让这种成群的乞丐让路，向远处撒点零钱才是最简单最有效的方法，可一枚硬币抛出的时候，杨图却赫然注意到，有几道细微的红丝出现在视野里！
尽管细如发丝，尽管融入身体时只给他带来了一点暖意，却足以让他精神大振！
而之后的几枚铜币，让他发现了更多规律——扔钱没用，真正带来那红丝的是他颠硬币的那一系列动作。但第一次重复，红丝的数量已少了一半。第二次已经只剩下一丝，然后，便彻底没有了。
也就是说……
手腕翻转，一丢一抛，一枚硬币在杨图手中消失，又‘神奇’出现。再被塞进口袋，又从一个小乞丐的脖子后面‘变’出来……这铜币比一元钢镚大两圈，可以轻易藏在掌心，可如此简单的把戏却引发了小小的骚动——几个行人驻足围拢，然后就是“魔法呀！”“有人在施展法术！”的惊叹吸引了更多人，很快街面上就围拢了一个大圈，外面的乞丐们甚至被挤走了。
熙攘的人群让杨图眯起眼睛
更多红线，正在他视野里次第浮现，丝丝缕缕汇进胸口，暖意蔓延，脑袋里隐隐的嗡鸣便消失了，腰腿的酸痛消失了，甚至连肚子里的咕咕声……也消失了。只剩下那种暖洋洋的，令人精神振奋的感觉。
这让人有点……上瘾啊？
“让开，让开，城卫军巡查！你们在干什么！”两个粗哑的吼叫，把刚聚拢的人群重新分开。
一高一矮，高尖盔，胸壳甲——虽然很容易看出那是包铁的皮货。但斜搭的绶带还是足以让那些身强力壮全副武装的人也选择后退。靠近之后，矮个子的视线立刻就粘在了龙小姐身上，直到被同伴敲了一记才想起大叫：“把你的法术解除！大帝规定不允许在街道上随意使用法术！”
杨图停下动作，站在原地打量着他们，但没开口。
“我们是城卫军！你已经违反了法律！如果不想进监狱里去待几天，就赶紧……交罚款！快点！否则我就要用皮靴狠狠踢你的屁股！我发誓我一定会这么做！”
杨图仍旧只是看着。顺便示意龙小姐稍安勿躁。
“你看什么？你这混……家伙聋吗？”
“请等一下！”
说话的人穿着深色的袍服，面容已过中年，但灰发梳理得一丝不苟，举手投足间展示出良好的礼仪：“我想这是个误会，我可以作证，这位先生只是慷慨地施舍，并没有施展法术。”
“既然如此……”两个城卫军对望一眼：“既然如此，我们就相信这位，这位先生的证言。”
他们顿了顿脚，便转身离开了。
看着他们走过街角，中年人转过身来，向杨图点头致意：“两位，虽然素不相识，但我希望刚才的事情不会让您对浅水城留下不好的印象……”
“当然不会。”杨图微微一笑：“感谢您的解围，不过很抱歉，我这个人不喜欢拐弯抹角。请带路吧？”
“您说什么？”
“一堆叫花子拦路乞讨没人管，我们来了，就出来两个卫兵‘维持秩序’。见面就勒索连铺垫都没有，最可笑的是他俩连骂人都不敢，不搭茬就不知该干什么，最后只好让您提前登场，而且一劝就走，甚至没有要一点钱……”
杨图并不理会对方脸上的愕然，只是微笑道：
“先制造麻烦，再出面解决。很有效的结识陌生人的方法……不过您显然太着急，选的演员也不太称职。而我向来不喜欢绕弯子试探，所以如果是你的主人，或是上司什么的要跟我见面，就请带路吧？”